凤阳明中都考古发现与保护利用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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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社北京7月22日电7月22日,《新华每日电讯》发表题为《被考古学家称为北京故宫“前世”的文化瑰宝,曾被湮没年凤阳明中都:考古发现与保护利用“三部曲”》的报道。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安徽凤阳,古为淮夷之地,春秋战国时期为钟离古国,隋唐设濠州,明初为临濠,因地处凤凰山之南,洪武二年被朱元璋赐名“凤阳”,取“丹凤朝阳”之意,沿用至今。

傍晚时分,位于凤阳县城正中的明中都皇故城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内,游人早已散去。目之所及,除了葱郁的草、繁盛的花,还有土方坑里挥汗如雨的人。考古队员正在对明中都前朝宫殿区的西北角区域进行发掘。

图说:明中都皇故城一角。新华社资料片沿着皇故城城墙行走,彼时,人们能看见的只有断壁残垣,那段历史却从来只存在于坊间传说中。而今,重见天日的白玉石雕、巨型石础静静地躺在土方坑里,向世人展示着一个真实存在过的都城。

明中都是明初第一座按照京师之制建造的都城,曾被誉为中国古代完备宫殿的蓝本,更被考古学家称为北京故宫的“前世”,但由于种种原因建而被弃,历史文献鲜有记载。

年3月,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揭晓,安徽凤阳明中都遗址入选,一个湮没于历史长河年之久的明代都城再次被聚焦。

抖落尘埃

多年前的淮河南岸,一座宏伟的都城正在紧张营建。“中都丰镐遗,宫阙两京陟。千里廓王畿,八屯拱宸极。”这首诗正是明中都当年盛况的写照。

洪武二年(年),全国甫定,朱元璋诏建中都。六年后,中都城已“功将完成”,朱元璋却以“劳费”为由,突然“罢中都役作”,改南京为都城,中都城自此被世人遗忘了整整10个甲子,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县城里还藏了个‘老县城’。”这一说法在凤阳已经传了几百年。至于为何会有两个县城,“老县城”究竟什么来头,没有人考证过。年初夏,49岁的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辑王剑英从北京下放到凤阳。这位曾在燕京大学主攻明史的历史地理学家对这一说法感到好奇,当他走进“老县城”时,更是大为震惊。

图说:历史地理学家王剑英在遗址开展田野调查。(凤阳县博物馆供图)城南门内外须弥座上精美的白玉石雕、城内巨大威严的蟠龙石础、刻有明初数十个府县地名的高等级明砖,这些在北京都不多见的建筑构件,为何会出现在当时远近闻名的穷县里?为何专家学者们对此一无所知?一连串的问题浮现于脑际,王剑英开始寻找一切与凤阳有关的史料。

图说:凤阳明中都遗址出土的建筑构件。新华社发(国家文物局供图)从那时起,一个操着浓浓吴音的外地人,逢人就打听“老县城”的历史,成了当地一景。只要有空,王剑英就开展田野调查,文献里的东西要在实地找到遗迹,找不到,他就到处搜集瓦片字砖。“父亲的入迷程度让一些老乡很不理解,甚至有人叫他‘疯子’。”女儿王红回忆。

时间长了,当地人对“破砖烂瓦”的态度开始有了变化。多年后,王剑英还时常深情回忆起,老百姓会主动把耕地挖塘时捡到的龙瓦、凤滴、纹饰送给他,还告诉他许多文献里没有记载的零碎信息,比如“承天门东侧水沟里出现过成排的浮雕”,“东、西华门内侧等处地下都有大桥”等。

当地人这么评价王剑英:“这个人能吃苦,没架子,有本事,能讲许多凤阳的历史,是我们八辈子都不知道的!”

年,王剑英被抽调筹备中国历史博物馆重新开馆工作。工作之余,他到故宫午门附近溜达,发现它的形制与凤阳“老县城”南门竟然基本相同。年初,在复旦大学开会期间,他偶然看到乾隆年间的《凤阳县志》,发现“老县城”很有可能就是明中都的宫城部分。他立即申请结束借调,回到凤阳。

今天的凤阳县博物馆内,展出了王剑英当年测量用的工具。在那个条件匮乏的年代,一辆破自行车、一台借来的照相机、一卷少了3米的大皮尺,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他围着宫殿和城墙一遍遍计步测距,或是在车轮上扎红绳计圈数测距。

图说:王剑英手绘的《凤阳府城示意图》。(凤阳县博物馆供图)根据历代都城和宫殿建筑的规划思想、建筑格局、承袭规律,王剑英对明中都的每个部位、每件遗存逐一查勘测绘。王剑英有着极深的绘图功底,他手绘的遗址草图上,标识依然清晰可见,实线是已知的,虚线是断断续续的,点是大致推测的。标注上写着:年5月27日车测,28(日)晨复测校正,每双脚蹬28吋(英寸)自行车一圈,(在地图上是)1毫米。

后来考古研究发现,王剑英用“土办法”测出的结果,竟与用现代仪器测出的几乎吻合。

刘建桥是当时凤阳县文化馆唯一分管文物考古的干部,数十年过去,初见王剑英的景象仍然定格在他脑海中。7米高的皇陵碑,王剑英爬在大木梯上,手拿《皇陵碑文》,与碑上的字一一对照。每看一行,便要爬上爬下一次,几个来回下来,背心短裤全汗透。

后来,在刘建桥的奔走努力下,王剑英被抽调至文化馆,专职研究明中都。

从“发现”明中都皇城,到揭示出一个真实存在过的明中都,王剑英用了整整6年时间。很难想象,在没有电脑检索、没有测绘仪器的情况下,他是如何赤手空拳完成勘察、摄像、考证、绘图、撰写研究报告的。年春,《明中都城考》(历史篇)终于完稿,引发学界的轰动。

这座被遗忘的都城找回了它的记忆:中都是按照京师,也就是首都的规格建造的;外郭城范围达50平方公里,与元大都相当;宫城达84万平方米,比后来的北京故宫还大12万平方米;全城设坊,各类衙署、坛庙、宅第一应俱全……

图说:王剑英手绘的《明中都遗址示意图》。(凤阳县博物馆供图)王剑英明确指出,明中都在“中国古代都城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明中都的建筑有不少是“学了元大都”,营建中都的城市规划和建筑设计,“对后来改建南京,营建北京,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年3月,王剑英再次对明中都遗址进行了考察,撰写《明中都遗址考察报告》。年3月10日,国务院公布“明中都皇故城及皇陵石刻”为第二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安徽省文物工作队、凤阳县文物管理所开始对部分遗址进行勘测和发掘。

此后数十年,随着考古发掘的推进,这座湮没在历史云烟中的城,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中。

擦亮“名片”

“从祖辈起就住在这里,小时候每天就在那边放牛。”明中都遗址挖掘现场,69岁的常正保放下手中清理土方的活,指着西边还未发掘的区域说。年搬离“故土”后,他成了考古队里的一名工人。而此刻脚下的这片土地,已成为全国历史文化遗产中的一张“名片”。

图说:常正保(右一)正在清理土方。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曹嘉玥摄当时明中都皇故城内还有一个行政村——县城村。“以前常听老人们说,这里是皇帝上朝的地方”,但在常正保的记忆中,这里除了农田杂草,就是瓦房泥路,一切平平无奇,只有城墙之上的断壁残垣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直到年,这片“平平无奇”的土地成了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凤阳明中都文化遗产保护也经历了与经济发展、城市建设的漫长博弈。20世纪80年代初至21世纪初,明中都一度没有躲过“发展”大潮的冲击。太庙遗址、开国功臣庙遗址等陆续被卖给开发商;长春门遗址、洪武门遗址被铲平建起了公路;观星台遗址所在的独山在数十年开山取石中变得千疮百孔……

党的十八大以来,党中央把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利用工作摆到更加突出的位置,中国现代考古学迎来蓬勃发展的黄金时期。

年,明中都皇故城被列入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立项名单。年,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启动明中都城的考古发掘,以中轴线为核心,金水河、御桥、承天门、东华门等遗迹逐步得以显露,但矛盾也愈发凸显。“起初很多民房压占在遗址上,考古发掘经常几个月都无法推进。”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员、明中都遗址考古发掘队领队王志回忆,当时发掘工作几乎举步维艰。

“明中都要从历史的长河中,从遗址的宏观中来理解、掌握、保护和利用。”王剑英在《明中都城考》中的描述,现任滁州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时任凤阳县委书记徐广友至今可以一字不落地背出来,这也是他当时全力推动明中都遗址保护工作的底气和动力。

一方面受到“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头的“保护”不能进行城市建设,另一方面是居住在里面的多户居民需要生产生活,很长一段时间,遗址公园内就是“脏乱差的城中村”。“对于凤阳这样的小城来说,明中都遗址所处的核心地段就是寸土寸金。”徐广友当时顶着极大的质疑和反对声,征迁一度被看作是“不可完成的工作”。

年10月起,凤阳县委、县政府破釜沉舟,开始对遗址持续开展艰难的征地拆迁和环境整治,总共投入拆迁、安置补偿经费13.8亿元,征迁中都城禁垣内居民和企业户,拆除4家工厂,搬迁10个养殖场,拆除房屋面积14万平方米,调整.3公顷土地规划为文物保护用地,并由此正式打开了明中都城遗址保护的大格局。

徐广友很少谈起自己当年“要地”的故事。今天的云霁街北侧,经考古证实,曾坐落着开国功臣庙,占地33亩,多年前被外地一家开发商买下,几经商谈,开发商只同意出让一半给政府,徐广友始终心有不甘。年9月的一天晚上,他从宿舍往返工地三趟,站在即将拆迁的旧址上,沉思良久。最后,他拨通当地研究明史的专家陈怀仁的“老怀子,我决定了,只要能保下来的遗址,一分地也不给开发商!”

被卖出的遗址土地被一一赎回,规划、征迁、立法,一系列工作有序推进。凤阳县严格按照文物保护规划,对《凤阳县城市总体规划(-年)》进行调整,提出“一座中都城、凤阳城市魂”的城市总体规划理念。对新建的建筑物、构筑物的体量、高度、外观和使用性质等做了规定;将位于明中都城遗址公园之外的圜丘遗址、方丘遗址、观星台遗址、涂山门遗址一并纳入保护;年8月,《凤阳明中都城和明皇陵遗址保护条例》经安徽省十三届人大常委会会议表决通过。

图说:明中都遗址考古现场后殿连廊区发掘现场。(明中都遗址公园管理处供图)一说起明中都总是滔滔不绝、声情并茂,这是故宫考古研究所所长徐海峰对徐广友的印象。最多的时候,徐广友一年跑国家文物局五次,拜访明史专家,寻求对考古发掘的支持。“文物保护离不开地方政府的支持和重视。”徐海峰说。年,故宫博物院的考古力量也加入进来,与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联合对外金水桥等遗址进行系统发掘。

“一个民族如果没有文化自信,是走不远的,要把宝贵的历史文化刻在大地上。”徐广友始终认为,文化遗产保护与经济发展绝非矛盾对立的关系。“短期来看,投入大力气进行文化遗产保护也许是‘亏本’的,但从文化自信角度来看是无价的。长远来看,文化发展必然促进社会经济繁荣。”

年12月,明中都皇故城被国家文物局公布为第三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成为安徽首个国家考古遗址公园。明中都考古发掘迎来一个新的历史阶段。

为城立“魂”

“考古发掘是一个漫长、繁琐的过程,也是一个与历史对话的过程。”7年来,王志几乎把家安在了工地。

《中都志》记载,明中都“规制之盛,实冠天下”。事实上,明中都罢建之时,已初具都城规模,城墙、宫殿、坛庙、钟鼓楼等主要官方建筑和街道已经成形,却长久掩蔽于历史迷雾中。幸有几代历史学家与考古学者接续努力,拨云廓雾,寻遗觅踪,使其逐步“显露真容”。只有明中都前朝区宫殿的形态因史料记载不详,而一直成谜。

此轮发掘历时7年,发掘面积一万余平方米,首次廓清了明中都前朝区主殿及附属建筑的布局,从实物上印证了明中都在中国古代都城规划中,上承宋元、下启明清的历史作用,也因此入选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遗址发掘现场,王志正和考古队员们顶着烈日在宫殿区西北角作业。不远处,就是此次前朝区主殿出土的巨型石础,蔚为壮观。础面边长有2.5米至2.6米,覆盆直径达1.8米,体量为目前国内所见宫殿建筑石础之最,也由此推断宫殿建筑规模宏大。

图说:明中都遗址考古现场发掘出的巨型石础。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曹嘉玥摄前朝区宫殿是中都城里最核心的宫殿建筑,其建筑的规制等级最高。新一轮发掘工作首次明确了明中都前朝区宫殿的布局为“工”字形,是前后殿加穿堂的结构,前殿与后殿均面阔九间,进深四间,形态上更接近宋元时期的宫殿。

明中都与宋、元都城既有继承关系,又有大量创新。王志介绍,考古发现,明中都使用了严格的对称制度,创造了城市的东西轴线,承天门采用“3+2”式的门洞布局是唐代以后首次出现,被专家认为是北京天安门五门洞格局的雏形。

“如果说明中都宫城是1.0版、明南京城是2.0版,那么北京紫禁城就是3.0版。”徐海峰这样风趣地比喻,“明中都孕育了紫禁城的规划理念、宫殿布局以及配置建筑,水系路网格局一致、建筑工艺相近、宫殿整体格局一脉相承,是中国封建社会晚期最完备的宫城建筑体系,也是营建北京故宫的直接蓝本。”

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研究员王巍认为,明中都是中国古代都城发展承前启后的集大成者,特别是在前殿中后部发现的黄土台,反映了明中都对“择中建都”这一理念的延续。王志则表示,明中都相关遗址的发掘,将宋开封、金中都、元大都、明南京和明北京城串联了起来,这正是中华文化基因世代相传、中华文明连续不断的体现。

图说:这是北京城“内九外七”城门分布示意图。(明中都考古队供图)在今天的凤阳还能找到明清时北京城的影子:一条中轴贯穿南北,洪武门、左右千步廊、大明门、承天门、端门等位置依稀可辨,东西向的云霁街两端,钟楼、鼓楼相对而立。

一些地理历史爱好者也会去凤阳寻找北京城的“前世”。长安街、午门、东华门、西华门、角楼等诸多称谓,让他们有种天然的亲切感。“中轴线的大明门位置有一条东西向的云霁街,与南北轴线十字交叉,串联了中都城的钟楼、鼓楼、祭祀坛庙,俨然是北京长安街的雏形。”中国传媒大学动画专业大四学生袁心满喜欢研究明史,去年暑假专程来到凤阳,感受这奇妙的连结。

图说:这是凤阳明中都遗址示意图。(明中都考古队供图)历史文化遗产保护事业正在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中,焕发新的生机活力。近年来,凤阳把“一座中都城、凤阳城市魂”作为城市建设的核心IP,打造东西、南北两大轴线;恢复展示洪武门、鼓楼、钟楼等地标性建筑;基于原址建成文华公园、武英公园、洪武公园等一批主题公园;以史为据,重新布局城市框架、命名街区,历史文化内涵已经成为城市发展的鲜明特征。

行走于古城里的大街小巷,处处是景,一幅具有中都古韵的画卷徐徐展开,也让凤阳百姓感受到历史文化的熏陶。云霁社区的钱家雯,每天晚饭后和老姐妹们到家门口的洪武公园跳广场舞,说起每一处遗址的故事都头头是道,“以前老百姓对凤阳历史知道的少,到哪都给人留下个穷印象。现在谁都能说两句中都城的历史,满满的自豪感。”

安徽各县(市)年主要经济数据显示,凤阳县县域经济总量(GDP)达.5亿元,从年的全省排名第33位跃居第12位。

“文化遗产保护见效是长期的,不会立竿见影。在保护明中都城的艰难路途中,凤阳逐步将古城历史文化保护理念融入城市规划、公园建设、城市雕塑、道路及小区命名等现代城市建设当中,让历史与现实有机衔接,在传承中华传统文化的同时惠泽民生。”凤阳县委书记朱林说。

古老的城墙青砖依旧注视着这座城的起落变迁。常正保一家住上了崭新的楼房,他也早已成了考古队里经验丰富的老员工;凤阳县博物馆每年接待来自全国各地的参观者约10万人次,馆长唐更生笑称“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遗址发掘现场,王志带领的考古工作队还在持续不断地探索着未知;不远处的西安门内,王剑英先生的雕像微笑着眺望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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